念國小六年級的時候,坐我隔壁的女生姓魏,那個年代雖然男生女生同坐一張長桌,但是中間會用粉筆劃一條線,跳土風舞也會摘根樹枝分握兩端。有一次我跟前排好友潘A抱怨,說自己的姓名筆劃太多,寫起來慢,而且都會超出格子。

她突然插嘴進來說:「不然我們來換好了,我的裡面有『女』『鬼』,看你敢不敢」

潘A跟我都知道,「魏」很難寫,所以兩人邊笑邊搖頭,都覺得自己很幸運。一時之間「男女授受不親」的口頭禪拋諸腦後,三個小鬼就開始學大人聊起天來。

我開玩笑地圓場:「當鬼也不錯啊!可以飛天穿牆,什麼都擋不住,大家都怕妳,走路也不會累,像溜冰一樣,咻一聲就飄過去」

潘A說:「哪有,電視上的鬼都用跳的,爬樓梯就累死了」

她笑罵:「笨蛋!你說的是僵屍啦,才不是鬼」

三個人又哄鬧了一會兒,直到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上課,才結束這段鬼話。魏同學講的幾句話,絃外之音是我後來才懂得,印象中她是這樣講的:

「當鬼,好像也真的很不錯的樣子,不用洗衣服就很白,不用做事就有好吃的拜拜可以用,想去哪裡玩,咻咻~~~就到了」

魏同學來自低收入邊緣家庭,就是那種因為缺繳營養費,第二節下課值日生還沒把牛奶扛回來之前,她就會離開座位自動消失的哪種同學,老師都叫我把自修跟她「公家」一起看,我不喜歡跟她坐那麼近,原因之一是,她的制服上總有些洗不乾淨的污漬。( 我終於有勇氣寫出來面對自己,魏,請原諒我)

同學私底下都說,她的爸爸早就不知去向,媽媽在台北萬華吃頭路,沒人看過,她會幫阿嬤在市場賣菜,會煮飯燒菜做家事帶弟妹,但就是不會唸書。每次月考都是倒數幾名,一起被老師用藤條打手心的那幾個同學,還沒走回到座位就個個哭到奚哩嘩啦,至少可以聽到猛吸鼻子的壓抑抽噎,只有她例外,從來不流淚。

國小快畢業的學期末,老師在課堂上收學籍資料袋,就是一堆表格帶回家,有些自己填,有些由家長寫跟蓋章,收齊後轉到將來的國中學校註冊組。老師暴跳如雷地把她叫到講台前面去,罵她,說這空白的表拿回來給老師是什麼意思。

教室裡靜得落針可聞,正在大發雷霆拍桌子的老師,還有國小女生的細瘦背影,每個人都屏著氣,清楚聽到她輕輕地說:

「老師,我不想繼續唸書了。」

這是我最後一次留下她的深刻印象,畢業後的暑假,幾乎全班同學都到育才補習班,去上蔡鎮旺老師的ABC初級班,是那個年頭的國中前「必修學分」,在那裡我沒有看到她。員林鎮當時只有兩所國中,我念員林國中,在那裡我也沒有看到她,我想,也希望,她應該是在明倫國中吧?

一個沒有經過童年就長大的小女孩,不太滿意自己的姓氏,不太滿意自己的人生,曾經嚮往當個鬼,曾經想要挑戰九年國教,曾經是我的同學,在往事如潮水襲來的夜晚,人鬼/時空/記憶,彼此之間的距離,在回想中逐漸濕潤模糊。



2006.彰化.員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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機車主播說:
中元節的普渡祭典上,拍攝(第二張)照片的時候,有位「小女孩」一直在拍我的手臂,放下相機轉頭,著實愣了一下,我不知道該說是小女孩,還是老婦人,臉孔五官都跟正常人「有點距離」,好像是老化症的小女孩,或是罹病成長障礙的瘦小婦人,正在瘖啞伊呀地跟我比手畫腳,我會錯意以為阻擋到她,趕快讓路轉到幾步外的桌邊,她又跟了過來,一樣輕拍我的手臂,用無法聽懂的聲音跟更急切的觸碰手勢,好像是示意我跟她走。她的長相與穿著,實在讓我不安,因為不像是路邊隨時可以遇到的那種「路人甲」,於是我跟她搖頭,配合搖手的動作讓她瞭解,我不想跟她走。舉起相機裝作繼續拍照,等相機放下來的時候,她已經「消失」了,我心裡開始有歉疚懊悔的念頭。

在家裡檢視照片,對那個「魏」字突然跌進記憶深淵,想起了多年來不曾憶起的往事,也突然心頭一凜,那位在祭典上遇到的「小女孩」,不會是我的幻覺或「其他」吧?回想那一刻,心中並沒有陰森或是恐懼的感覺,只有不安,茫然與鄙夷,她到底想帶我去哪裡?去做什麼?為什麼自己會勾起多年前的記憶呢?為什麼此刻的內疚會這般強烈呢?
機車主播又說:
既然都講了,乾脆就讓我碎碎唸完,我覺得靈異事物,或許只是一種「真實存在的自然現象」而已。所以我不會對鬼神之說,抱著「子不語」的態度,只是覺得,沒必要花太多精神時間在這上面,去衍生「未知的未知」,也沒必要偏執,害怕,否定未知。古人不知道閃電霹靂是自然界現象,只好任憑恐懼/壓抑來主宰心靈,在科學研究可以透析氣象物理之後,我們會明白,打雷的時候,躲在床底下發抖念咒,跟嗤之以鼻跑到空地去指天罵地:「我不信這一套」,都是迷信的兩種極端。
機車主播還在說:
人到中年有種種壞處,但也有種種好處,好處之一就是,會感到害怕的事情越來越少,壞處之一就是,隔一段時間沒照鏡子,不留神瞥到鏡子中的自己,會比看到鬼還要心驚 ...:D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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