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家庭裡最任勞任怨,責任心最重的成員,往往是老二,而不是傳統刻板印象裡的老大,我家就是如此,所以,當二哥疲憊的聲音在電話那端問我,能不能即刻過去醫院,替換看護的工作,讓他可以回去處理突發的事情時,我當然說沒問題,二十分鐘內盥洗/整備/著裝完畢,發動機車,往斗六的方向加足油門前進中。
其實,問題一大堆,現在是晚上的九點四十分,141縣道人車稀寥,大概要騎三十多公里的這種鄉間道路,才能夠到得了斗六,不包含晚上走錯路的迷途時耗,光是尋找八一九軍醫院,這個未知位址,加上路程,粗估花掉的時間,大概一個多小時跑不掉,到時候不曉得醫院進不進得去,二哥還有沒有夜班車可以搭回家,實在有點擔心。
好了,我告訴自己,別去想這麼多,三哥在白天的手術進行順利,神已經給了我們希望,剩下來的事情,該是別想太多,往前走就對了,只要靠努力就可以完成心願的人,都算是芸芸眾生裡相對幸福的族群,我只是把明天要輪的看護時段,提早到今天晚上來值班而已,加油吧,路還很長。
夜路越騎越暗,機車頭燈的勢力範圍之外,只有田間蟲鳴跟樹影,不知道是這裡的人口真的這麼少,還是鄉公所繳不起電費,稀疏的幾支路燈,發出不足以餵飽黑暗的薄弱光暈,反倒是山影的那一邊,天空開始出現,雲層背後的瞬間電光,像支故障的巨大日光燈躲在夜幕之後閃爍,以錯亂的頻率短暫點亮整個天空,當整個夜空突然亮起來的那幾秒鐘,看到描出白邊的厚實雲層低罩密佈,我暗地叫苦,待會兒該不會下起雨來吧?
沉默的電光逐漸轉成悶響震耳的雷鳴,我從車燈的光柱中,看到雨絲已經開始落下,打在暑夜的柏油路面,散發出燠熱的味道,雨聲跟雨勢幾乎是同一瞬間轉為咆哮,趕快把機車停在路樹下,手忙腳亂穿上雨衣繼續趕路。接著也不知道騎了多久,週遭光影在大雨裡變得不夠真切,模糊而且失去真實感,跟夢境一樣虛幻迷離,好似下一刻就會突然驚醒過來,發現自己原來在家裡的床上。
邊騎車邊「做夢」,不知怎地,冥想就一直繞著動畫電影「龍貓」的情節轉,夏夜的雨中,莎莎背著睏倦的梅梅,在樹林邊的站牌下等待父親,搭車從七國山醫院返家,黑暗與不安攏罩的路燈孤影裡,大龍貓與十二足貓巴士的出現,不但轉移了對病中母親的愁思,還讓憂慮等待與神秘魔幻,全部元素都奇妙地將觀眾的心揉繞在一起。
那一段路,被催眠似地,我好像也搭上了貓巴士,直達醫院的心靈夜班車,把焦慮全速拋在身後,飛馳在高壓電塔間,以正常人看不見的身形,穿越田間樹梢,只有農家的犬隻對著我狂吠,因為它們才看得到這種神話異象,我在安全帽裏得意地笑了起來,心思全然浸入動畫場景的劇情回憶,不安與擔心都在雨水裡化了開來,只剩反射動作,在滂沱大雨裡繼續控制機車的行進。
終於到了斗六市,意識回到現實世界,找了一位在鹽酥雞攤位前等候的機車騎士問路,他比手勢詳細地告訴我,到八一九軍醫院的路怎麼走,該在哪幾個閃黃燈的路口怎麼轉,在攤販的昏黃燈光下,我才看到,他舉著傘柄的手臂上,有著江湖氣的刺青。
但我還是迷了路,也許錯過了閃黃燈的路口,也可能在某個難以分辨的岔路上走錯了,真糟糕,這裡街道彼此間都不是垂直相交,雨勢加上暗夜,路牌跟方向感都難以辨識,心裡急得要命,已經快十一點了,還連醫院都搞不清楚方位。
黑暗中,突然有人在對街隔著馬路向我大喊,原來又是那位買鹽酥雞的年輕人,他肩上斜跨雨傘,騎著機車橫過街來跟我說:「剛剛那個路口的黃燈故障沒閃,所以你應該回頭再找路右轉,才不會越走越遠。」
我心裡面好感激,可能他買了宵夜之後,回途剛好又遇上了,正在漫無方向亂轉的我,神奇的巧合加上陌生人熱誠的善意,讓我頓時覺得,玄幻有如剛從貓巴士下車,抵達這個午夜的寧靜鄉城。
深夜在八一九醫院的病房裡,三哥身上插滿管子,閉上眼睛虛弱無語,時睡時醒,我趁著他發出鼾聲的空檔,背上相機跑到醫院外的7-11買鮮奶,回來後把書拿出來翻,文字變成陌生的符號糾結,跟三哥身上觸目驚心的管子一樣盤繞心頭,即使閉眼躺平,疲憊也無法聚攏睡意。
睡不著的晚上,我一直都在想,龍貓的巴士,刺青的陌生人,夜雨的鄉道。
2006.雲林.斗六.八一九軍醫院 (現在好像應該改稱才對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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