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打農藥
拼裝車停在田際水泥路上,噴藥工拉著細細的高壓塑膠水管走下田裡開始噴藥,拼裝車後斗的柴油空壓機持續轟隆運轉,將藥水順著蜿蜒的水管源源不絕地灌送過去,另一頭就接到噴藥工手持的金屬噴嘴管,藥液從噴嘴管頂端化成白霧狀,散射噴灑四方。

我站的位置剛好逆光正對夕陽,所以可以清楚地看見,原本藏身在稻田中的各種昆蟲,在白色水霧邊緣之外,數量驚人地飛出草叢,有如科幻片畫面裡,形體噸位各異的星艦載具漫天密佈,正蜂擁逃離崩裂中的母星一般。

噴藥工逐漸移近,空氣裡滿是蟲仔振翅的嗡嗡聲響,還有中人欲嘔的刺鼻農藥味。先是有幾隻迷失方向的蟲仔撞到我的身上,然後數量迅速爆增,接著懸浮在氣流間的細微藥液顆粒當風而至,如野火燎原一樣,讓煉獄之內的所有生命都陷入恐慌與避走的本能。

我手忙腳亂把相機收進背包裡,三步併兩步跳上機車,像逃命一樣地倉皇離開現場。

◎喝農藥
我念小學的那段遙遠歲月裡,封閉的保守社會總免不了封閉的苦悶,即使是厭世的人想逃離自己的人生,也沒有太多選項,不外乎投水,投繯,仰藥(喝農藥)這幾種。當然這是不精確的估算,記憶來源是地方報紙、街頭巷議及胡思亂想。

像電影《小畢的故事》,畢媽嗎收拾妥當一切之後,開瓦斯自殺的,在我們鎮上應該算少數。跳樓的只會在城裡才有。割腕的,臥軌的也不多,當年台鐵會發白包(慰問金)給臥軌死者家屬,算是某種廣義延伸的模糊同情吧,同情人家被他家的火車輾過去。這跟現在,誰敢去撞火車就要起訴索賠的時代變革,儼然相去甚遠,也或許是,從庄頭聚落共榮同哀,演進到街市生態錙銖互究的大環境改變吧。

至於喝農藥,案例會累積成輕生的大數量類別,我想可能是取材導向所致,以及那個年代那個環境,集體思維晦暗的一面吧?

但對小學生而言,一早到校發現教室裡躺了個喝農藥自盡的死人,或許將是某種終生難抹,童年期的陰森刻痕吧?這事情發生在哪一班,哪一年,我已經不復憶及,只記得某天上學,看到某年某班幾乎全部的學生,都背書包戴帽子聚在樹下安靜等待,安靜得很不尋常,而不能進教室的原因,就是因為教室成了命案現場:一個阿兵哥休假返鄉,從家裡帶了瓶農藥覓到這地方,當作他的人生終站。

學期剩下來的上課日,該班師生就搬到音樂教室繼續上課,沒有在原教室上課的表面理由,簡化成「奇怪的味道一直散不去」。而這個難題,就留給新學年開始後,新到任的不知情教師與學生協力去克服。

許多衍義出來、寒氣逼人的故事,當然一直在小朋友之間低聲而嚴肅地傳遞。在匪諜會扮鬼嚇人、破壞社會秩序的戒嚴年代,雖然師長都諄諄教誨,邪不勝正與檢舉通報的保防正心大法,但在夏季午後的汸沱雷雨中,老校舍毫無人工照明的昏暗教室裡,總會有學生心神不寧地堅稱,看到了理論上應該是看不到的形影,而近在耳際的雷聲霹靂,更會讓全班,極可能也包括老師在內,迅速感染且相信,眾人正在恐懼的幽冥面向是真確存在的。

直到後來,年輕叛逆、睥睨俗世的青春期,我才懂得化解害怕,對這類故事嗤之以鼻,認為這種「橫死之靈必不安寧」的邏輯,是活人嚇活人的勸世規條。

直到後來的後來,年紀大約是青春期的倍數,我才又想到了一些其他,關於多少內心的痛苦,能夠抵抗胃食道侵蝕的畏懼。關於多少壓抑,會引爆對生命的厭倦。關於喝農藥,這種無法確保而又沒效率,死很久又死很痛的輕生行為,當年有多少悲傷的農家子弟曾經想過,或做過。

我想,多年前那位阿兵哥,坐在空蕩蕩的國小教室裡,把聞到味道就讓人想逃的農藥,一飲而盡之前,他肯定對這個世界很絕望,絕望到無所依戀,絕望到外人無法理解。


2007.彰化.花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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