刻畫歲月的故事,總還需要聽眾累積足夠的生命厚度,才能達到共鳴吧?

印象中的侯孝賢電影,風格就是自說自話一鏡到底,「電影比人生更加短暫,人生比電影更需特寫」,這兩句教戰守則對侯導不起作用,感覺他好像是,把攝影機架好就讓演員自己撐場,一整段不剪接無配樂,現場收音的冗長橋段,往往就可以讓精神不濟的觀眾瞌然入睡。能夠撐到散場還沒閉目養神的觀眾,可能在呵欠之餘摸到,鬍子都已在戲院的黑暗中變長了。

大約是民國74年左右吧?跟一票混吃等死不知聯考將至的同窗,大夥兒跑到樂舞台戲院看「戀戀風塵」,眾人邊看銀幕邊頻頻不耐地看手錶,直到電影結束之前三分鐘,訝異發現劇情嘎然而止,落幕散場了。走到戲院外大家都還在罵,看這電影真是浪費時間。那時候我們正值春風少年兄,還有很多的期待與美好,圍繞在生命四周,把時間浪費在刻板的教科書或這種沉悶的電影上,覺得實在是一種令人懊惱的錯誤。

我後來的日子,萍浮台灣南北,在不同的地方,結識不同的人,漂泊過不同的客途人生。經歷台灣社會的大時代變動,從解嚴到民主,從消滅共匪到威權解體,我用自己的平凡足印亦步亦趨。從擠滿阿兵哥一票三片的鳳山大戲院,到天花板容許月光穿縫而過的淡水戲院,也都有我自己的心路回憶。

一路走來對於電影的熱愛,也算是對國片的殷切認同吧,邊看邊罵,邊罵還是邊看,侯導的作品,竟然想不起來有哪部沒看過的,比起其他幾位已經被我列為拒絕往來戶,賭爛不再看後續作品的導演,我還是比較能夠,有程度地認同,侯導樸實到接近原始的講故事風格吧?

電影<最好的時光>,三段故事我只喜歡前兩段,從茫然尋找失聯情人但又得趕著收假的阿兵哥,到感時憂國卻又對自己情愛迴避退縮的公子爺,我都可以領會到,心思緊隨著電影跨過時空長廊,聽見自己所能被引起的共鳴,唯獨第三段現代男女的糾葛疏離,實在看得頭大如斗。畫面上的擁塞街景,吵雜窒息的都市背景,生活四周都一應俱全了,實在不想要讓導演再來諄諄教誨,這現實社會的冷漠與寂寥。

橫亙時空的片子只喜歡前三分之二,如果我不是生錯時代的古人,就總得找些回憶來驗證自己的判斷,侯導到底有何高明之處,而不是人云亦云的附會讚譽呢?

好久以前,在<影響雜誌>上看過訪談,當時台灣的新浪潮電影導演,剛入行的時候,都是從「吾少也賤」的基層幹起,如果我沒老朽到記錯的話,陳坤厚是燈光/攝影師,侯孝賢則是美工/劇務助理,這些基礎功打下的底子,可以讓觀眾看到影片精緻細膩的一面,首段故事六零年代的背景,第一場戲就是打「開輪球」的彈子房,這點我可以印證小時後的回憶,那個年代的確就是如此,撞球桌是那種沒有球洞的「開輪球桌」,能夠精確安排道具場景真實感的導演,也才能夠營造故事的說服力。

侯導說,為了克服演員無法講流利日語/古台語的困擾,故事中段的<自由夢>改用默劇呈現。讓我想起<悲情城市>裡的梁朝偉,飾演瘖啞腳色,避開了外埠口音所可能造成觀眾的突兀感受,這算是導演在技術層面的巧思吧?跟徐克在<笑傲江湖>裡,安排任盈盈/藍鳳凰講一口夷人厥舌的苗貴方言一樣妙筆生輝,有哪位金庸的死忠讀者會在覽卷之餘想到這些呢?相形之下有點兒惋惜,李安如果能夠放手讓,<臥虎藏龍>裡的周潤發跟楊紫瓊開講廣東話,而不是捲著舌頭裝北京腔,應該會帶給南俠李慕白/俞秀蓮更多的真實感。

講故事的高明說書人,如同一位好導演一樣,能夠用圓融純臻的技法整流聽眾的頻率,娓娓道來一個好故事,不但讓觀眾信服神往,也讓你我能夠挑起心靈的共鳴。

請先把小孩哄上床,把接下來兩個小時可能發生的雜務排開,還有,記得別在已帶睡意的充要條件之下,你可能會聆聽到侯導的心靈波段,帶領觀眾走過三段不同的悠遠歲月。

以下劇照取自<最好的時光>DVD




電影比人生更加短暫,人生比電影更需特寫
這兩句話是從李安那裏抄來的,此公回答提問「人生跟電影有啥不同?」的釋疑,原文是「第一,電影比人生短,第二,電影有特寫,人生沒有。」我把文字改成適合自己的機車版。
人的貪念可以有一千種藉口來合理化,看電影看到動念買鏡頭,就是其中一種。<最好的時光>裡有幾場戲都是用大光圈的廣角鏡取景,遼闊的影像描述力跟微光下的淺景深實在動人,又勾起了我想去買那顆覬覦已久的EF24mm/f1.4L的念頭,蒸發掉四五萬元滿足虛幻的敗家念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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